我爱性

作者：傅佩荣

人性是邪恶的还是善良的？

新闻媒体的报导，周围人群的体验，似乎都指向负面的答案。也许这是表面的现象，不足以反映真实的情境。然而，认真研究「邪恶」的时代来临了。

科学家如果关心人类的福祉，就不应该继续以超然客观的态度探讨自然界，因为自然界所造成的吉凶祸福，远远比不上人类自己造成的。事实上，科学家以「价值中立」自许，从事各种发明创造，为人类带来的好处恐怕早已被坏处掩盖了。别的暂且不论，单单是原子弹就足以毁灭整个世界。

那么，科学家如何研究人性呢？首先登场的是心理学家。本书作者史考特‧帕特（Scott Peck）认为，「邪恶」原来是宗教界的题材，现在受到科学界的注意，「这正是二十世纪末叶，知识史上最令人振奋的大事」。本书即是典型的尝试之一，要由心理病患的个案，分析邪恶的成因、性质、作用与影响，推及日常生活所见的邪恶，再沉思对抗及化解的途径。

什么是邪恶？在英文中，「邪恶」（evil）一字的拼法，倒过来就成为「生存、生活、生命」（live）。这并不是巧合。生存发展是所有生物的自然需求，若是受到阻碍、控制、破坏，就是面临邪恶的挑战。人是所有生物中，最富于潜能的，因而也是最脆弱的，最容易压抑及扭曲。持平而论，心理学家认为「每一个人都有或轻或重的精神官能症」，这并非夸张之语。换言之，人类社会的邪恶有如无形的黑手，简直防不胜防。

帕克医师列举的个案中，几乎每一个病患都有过不理想的、甚至邪恶的亲子关系。这些病患是父母所生，亦为父母所误；他们的父母，本身亦是病患，只是不自觉、不承认，进而掩饰于正常人的外表下。这些病患的共同疾病是邪恶，邪恶就是「企图扼杀生命力」，以一切可能的方法摧毁别人的心灵成长。同时，借着打击别人来保护自己的病态自我的完美。

邪恶之辈善于「自欺欺人」，由于不能忍受自身的不完美，就把箭头指向代罪羔羊，借着指摘别人的缺点，以维持虚伪的自尊。这种人不可能谦虚反省，更不可能真诚待人。帕克说得好，「恶人的特征不是他们的罪，而是他们的冥顽不灵，处心积虑地犯罪。」

邪恶违反生命法则，使我们乍见之下，不免觉得反感与迷惑。反感，因为它对生命造成威胁，使人避之唯恐不及；迷惑，因为它使人无法以正常方式思考。我们听到重大犯罪案件时，自然的反应正是「太可怕了！怎么会有这种事！」

深入分析，可知邪恶不是天生的，也不是被迫的。邪恶是一连串的抉择所形成的。从小开始，面对麻烦、灾难、痛苦时，我们采取什么态度？如果一味逃避，进而寻找借口，就会使心灵偏离正轨，终至步向邪恶。邪恶出于人性的扭曲，那么有无魔鬼存在呢？着魔与驱魔的个案在心理医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。恶魔「撒旦」有何特征？它宣称：人必须保护自己、不可依赖他人；世界并无奥秘，凡事皆有正反两面；爱只是一个思想，并无真实性；死亡是生命的尽头，没有轮回或永生；人皆自私自利，不然即是伪君子。这些观念我们并不陌生，因为现代人已经中了撒旦的诡计了。

个人的邪恶衍生演变为群体的邪恶时，所造成的灾难与恐怖是令人震撼的。在高度分工的社会中，大家互推责任、各自隐藏真相，群聚之时的表现则是心智退化。类似希特勒的屠杀犹太人事件，可谓所在多有，犯罪者尚且振振有词，以为自己替天行道。谁能否认邪恶的力量？在撒旦的环伺之下，人还能健康正常地生活吗？

与邪恶对照时，健康的心灵有何特色呢？首先，它以诚实态度面对自己，发现缺陷及痛苦时，愿意承受。一个人心灵伟大的程度，与他承受痛苦的能力成正比。帕克的行医心得，恰巧也是古今圣贤的共识。譬如孟子的「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……」一段话，就是很好的例子。未必人人都有「大任」，但是人人皆须「动心忍性，增益其所不能」。逃避这种考验，心灵疾病开始潜滋暗长，邪恶趁虚而入。

其次，健康的心灵必定谦虚，在批评别人时，先作自我要求。譬如我们判断别人邪恶时，是否出于傲慢？是否为了脱罪？我们可以隔岸观火吗？因此，在谦虚之外，还要勤奋努力、设法使别人生机顺畅。能以一己之力帮助别人生存发展，才是对抗邪恶的良方。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，总须在善恶之间挣扎。人的灵魂在上帝与魔鬼的争战中接受考验，载浮载沉，这即是「人类生命的全部意义」。因此，发挥潜能、增强实力，就是人生的唯一选择，否则无法超越邪恶的势力。

然后，帕克医师明确指出，健康的心灵「能够顺从、屈服于更高的价值」。所谓更高的价值，就是真理、爱、善、美等，其中以「爱」为最优先。惟有爱，才能战胜邪恶。

爱又是什么？本书在结论部分说：「爱的道路是对立两端之间，一种充满机动性的平衡；爱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，充满痛苦却具有创意的压力。」总之，没有近似神一般的慈悲心，就不可能有爱。与邪恶相同的一点是，爱也不是天生的或被迫的。爱必须经由一连串选择，从「净化自己」开始，让上帝的光芒透过自己显示出来。

治疗心理疾病，无异于造就圣人。帮助病患「自由自在做自己」，也就是做个真诚、负责、进取的人。我们要了解邪恶，以便与之抗衡。中世纪哲学家奥古斯丁（Augustine）说：「要憎恨罪恶，但是要爱有罪的人！」有罪的人是我们的同类，他们也许比较不幸，所以受困于邪恶。我们也未必可以免于邪恶，因此何不以爱相待罪人？由于判断邪恶极为不易，所以要特别谨慎，以免受到自我中心的价值观所影响。

本书原名的直译是「撒谎之辈」（People of the Lie），内容则是试图建立一套「邪恶心理学」。作者一开始就提醒读者：「这是一本危险的书」。我们综观其中丰富的论点，可知危险在于：我们不能否认邪恶的存在，但是又不能轻率地判断别人为邪恶；即使发现了邪恶，我们也缺少有效的对策，只能诉诸知识、爱心与信仰。不过，以「邪恶」为题材，由此揭示人性的脆弱与坚强、人生的痛苦与希望，至少是化解人间灾难的重要一步。我们有理由相信将有更多的科学家、宗教家、哲学家加入此一研究领域。

虽然表现了研究的动机，但是本书的可读性与趣味性丝毫不受影响。帕克医师的专长，正是在剖析心理个案时，提出综合性的论点。他的论点具有一贯的主张，使人读来前后呼应；他的方法则是客观的数据证据与主观的价值判断并重，绝不自命为超然中立，因为他关心人类的真实处境与真实需要。

由于笔者经常阅读美国纽约时报书评周刊，每当翻到畅销书排行榜时，就会看到帕克医师较早的一本杰作——「心灵地图」（The Road Less Traveled），到现在已经上榜六百多周了。我不认为排行榜上的都是好书，但是连续十二年都在榜上，必然有它的道理。本书是较新的作品，主题更为明确，取材更为精审，理论也更为深刻。我们在阅读时，不但可以透过个案分析来了解别人，也可以藉此认识人性内在的潜能与危机，并进行自我反省。现代人若想活得健康快乐，是不能忽视本书所呈现的观点的。这是一本重建人类信心的好书，值得我们细读深思。